你恩我愛有情場，你死我活有戰(zhàn)場。情場與戰(zhàn)場，宛如愛與恨的兩極，然而在文人的筆下，卻息息相通。今日“七夕”節(jié)，謹(jǐn)以此文湊個熱鬧。

(資料圖片)

No.1　情場如戰(zhàn)場

眾所周知，中國古典小說每喜用戰(zhàn)爭術(shù)語描寫男女關(guān)系，視情場如戰(zhàn)場，視戀愛如打仗，在這兩件“風(fēng)馬牛不相及”的事中找到共同點，從而造成一種令人忍俊不禁的喜劇效果。

雨將云兵起戰(zhàn)場，花營錦陣布旗槍。手忙腳亂高低敵，舌劍唇刀吞吐忙。（《歡喜冤家》第一回《花二娘巧智認(rèn)情郎》）

《三國演義》里劉備東吳招親那段，寫孫尚香性情剛勇，志勝男兒，自幼好觀武事，房中擺滿兵器：“主公有一妹，極其剛勇，侍婢數(shù)百，居常帶刀，房中軍器擺列遍滿，雖男子不及?！薄皡呛钪?，身雖女子，志勝男兒。常言：‘若非天下英雄，吾不事之?！眲湫禄橹?，入洞房如入營房，心寒膽驚，著實被嚇得不輕，頗讓人忍俊不禁，也是很富于喜劇色彩的：

數(shù)日之內(nèi)，大排筵會，孫夫人與玄德結(jié)親。至晚客散，兩行紅炬，接引玄德入房。燈光之下，但見槍刀簇滿；侍婢皆佩劍懸刀，立于兩傍?；５眯禄瓴桓襟w。正是：驚看侍女橫刀立，疑是東吳設(shè)伏兵。（第五十四回《吳國太佛寺看新郎 劉皇叔洞房續(xù)佳偶》）

卻說玄德見孫夫人房中兩邊槍刀森列，侍婢皆佩劍，不覺失色。管家婆進(jìn)曰：“貴人休得驚懼：夫人自幼好觀武事，居常令侍婢擊劍為樂，故爾如此。”玄德曰：“非夫人所觀之事，吾甚心寒，可命暫去?！惫芗移欧A覆孫夫人曰：“房中擺列兵器，嬌客不安，今且去之?！睂O夫人笑曰：“廝殺半生，尚懼兵器乎！”命盡撤去，令侍婢解劍伏侍。當(dāng)夜玄德與孫夫人成親，兩情歡洽。（第五十五回《玄德智激孫夫人 孔明二氣周公瑾》）

“刀光如雪洞房秋，信有人間作婿愁。燭影搖紅郎半醉，合歡床上夢荊州?！痹丁秾O夫人》詩不勝同情劉備道。這個新婚洞房情節(jié)，因其場面反差強(qiáng)烈鮮明，故頗刺激讀者神經(jīng)。

No.2　戰(zhàn)場如情場

情場既如戰(zhàn)場，戰(zhàn)場亦如情場。我們想起了《水滸傳》里“色膽能拼不顧身”的好色之徒矮腳虎王英，挑逗卻又打不過“天然美貌海棠花”的一丈青扈三娘，反被扈三娘輕舒猿臂活捉了去。兩人的斗敵場合頗具喜感，也暗含了慣有的隱喻雙關(guān)：

那來軍正是扈家莊女將一丈青扈三娘，一騎青鬃馬上，輪兩口日月雙刀，引著三五百莊客，前來祝家莊策應(yīng)。宋江道：“剛說扈家莊有這個女將好生了得，想來正是此人，誰敢與他迎敵？”說猶未了，只見這王矮虎是個好色之徒，聽得說是個女將，指望一合便捉得過來，當(dāng)時喊了一聲，驟馬向前，挺手中槍便出迎敵一丈青。兩軍吶喊，那扈三娘拍馬舞刀來戰(zhàn)王矮虎。一個雙刀的熟閑，一個單槍的出眾，兩個斗敵十?dāng)?shù)合之上。宋江在馬上看時，見王矮虎槍法架隔不住。原來王矮虎初見一丈青，恨不得便捉過來，誰想斗過十合之上，看看的手顫腳麻，槍法便都亂了……那一丈青是個乖覺的人，心中道：“這廝無理！”便將兩把雙刀，直上直下，砍將入來。這王矮虎如何敵得過，撥回馬卻待要走，被一丈青縱馬趕上，把右手刀掛了，輕舒猿臂，將王矮虎提離雕鞍，活捉去了。（第四十八回《一丈青單捉王矮虎 宋公明兩打祝家莊》）

后來扈三娘又被林沖活捉了過來，宋江讓王矮虎如愿以償?shù)嘏淞遂枞铮骸按稳沼肿飨?，宋江主張，一丈青與王矮虎作配，結(jié)為夫婦。眾頭領(lǐng)都稱贊宋公明仁德之士。”（第五十回《吳學(xué)究雙用連環(huán)計 宋公明三打祝家莊》）這對夫婦，堪稱梁山泊里最萌身高差，容與堂刻本《水滸傳》書前評論文字贊道：“更可喜者，如以一丈青配合王矮虎……一長一短……天地懸絕，真堪絕倒，文思之巧，乃至是哉！”

我們又想起了楊宗保、穆桂英不打不相識的故事（見京劇《穆柯寨》《穆天王》《轅門斬子》等），尤其是楊宗保也是穆桂英的手下敗將，卻因為穆桂英慧眼識得英雄，后來結(jié)成為史上有名的恩愛夫妻。穆桂英視戰(zhàn)場如情場，借打仗來相親，把敵人當(dāng)戀人了。

《西洋記》里的女將也是如此。爪哇國女強(qiáng)人王神姑，一邊與咬海干大戰(zhàn)，一邊心里計較嘀咕：“我本是一員女將，在此糾集強(qiáng)徒落草為業(yè)，眼前雖好，日后卻難。俺看此人一貌堂堂，雙眸炯炯，俺若得這等一個漢子，帶綰同心，枝頭連理，豈不為美？”（第三十六回《咬海干鄰國借兵 王神姑途中相遇》）女兒國女將王蓮英，一邊與南朝唐狀元廝殺，一邊想著做狀元奶奶：“王蓮英聽見說道‘狀元’二字，愈加滿心歡喜，想道：‘……世上只有狀元是個第一等的人，我今日拿住了他，……到了明日早上起來，我就是狀元奶奶，好快活也！’”（第四十七回《馬太監(jiān)征頂陽洞 唐狀元配黃鳳仙》）。兩男將均不敵兩女將，成了她們的手下敗將；兩女將則都如穆桂英，在斗敵中尋覓老公呢。

1921年，芥川龍之介造訪中國，從上海到北京，一路上看了許多京劇，據(jù)他自己統(tǒng)計，一共看了有六十余出，參考京劇臺本集《戲考》，他看出了其中的一個門道：

不是男人捉女人，而是女人捉男人。——肖伯納在《人和超人》里曾把這個事實戲劇化了。然而把這個戲劇化了的并不是從肖伯納開始的。我看了梅蘭芳的《虹霓關(guān)》，才知道中國已經(jīng)有注意到這種事實的戲劇家。不僅如此，在《戲考》這本書里，除《虹霓關(guān)》之外，還記載了女人運用孫吳兵法和使用劍戟來捉男人的不少故事。

《董家山》的女主角金蓮、《轅門斬子》里的女主角桂英、《雙鎖山》里的女主角金定，都是這樣的女豪杰?？茨恰恶R上緣》的女主角梨花，她不僅把她所喜愛的年輕將軍從馬背上捉下來，并且不顧對方說對不起自己的妻子，硬是和他結(jié)了婚。胡適先生曾對我說：“除了《四進(jìn)士》，我對全部京劇的價值都想加以否定?！钡沁@些京劇至少都是富有哲學(xué)性的。哲學(xué)家的胡適先生在這個價值面前，難道不應(yīng)該把他的雷霆之怒稍微緩和一些嗎？（《侏儒的話·看<虹霓關(guān)>》）

“女人捉男人”，芥川龍之介抓住了這類題材京劇的關(guān)鍵；而“女人捉男人”的目的，則無非是為了嫁給他。在芥川龍之介枚舉的“女人捉男人”戲目中，不僅有捉住后不惜“重婚”的女人（《馬上緣》），竟還有因此泯滅了殺夫之仇的（《虹霓關(guān)》），都有點驚世駭俗的味道了。

No.3　賽美如比武

上述這種情場與戰(zhàn)場相通的寫法，在中國古典戲曲小說中司空見慣，也曾影響及于同屬漢文化圈的東亞各國，在此我們姑舉幾個朝鮮半島的例子。

在人氣韓劇《來自星星的你》里，神通廣大的都教授很不屑千姑娘只會看漫畫，夸示自己喜愛的“人生之書”是《九云夢》。這是17世紀(jì)末朝鮮文人金萬重所作的漢文小說，在朝鮮半島文學(xué)史上地位崇高，被中國的出版商譽為“韓國的《紅樓夢》”。小說雖然看上去如此的“高大上”，其實卻是一部不折不扣的“羅曼司”，書中男主角楊少游娶了八個美女，九個人幸福地生活在一起，會讓今天的讀者覺得匪夷所思。

在第八回《宮女掩淚隨黃門 侍妾含悲辭主人》里，寫楊少游奉命率大軍征伐吐蕃，吐蕃贊普派女劍俠沈裊煙行刺。沈裊煙卻與楊少游有前世之緣，遂棄贊普之命而投向楊少游，兩人就在軍營中成其好事：

因與同寢，以槍劍之色，代花燭之光；以刁斗之響，替琴瑟之聲。伏波營中，月影正流；玉門關(guān)外，春色已回。戎幕中一片豪興，未必不愈于羅帷彩屏之中矣。

作者把情場置于戰(zhàn)場，所寫戰(zhàn)場景致語涉雙關(guān)，既可以認(rèn)為是實景，也可說是暗示或象征，從而戰(zhàn)場情場交相輝映，場面反差強(qiáng)烈鮮明，沿襲《三國演義》的上述寫作手法，化用劉備入洞房橋段不露痕跡，含蓄從容，推陳出新，讓人不由得不佩服其巧思（這方面的登峰造極之作，應(yīng)屬007邦德系列電影）。

在第十四回《樂游園會獵斗春色 油壁車招搖占風(fēng)光》里，作者頻繁使用戰(zhàn)爭術(shù)語和典故，描述美女歌舞游獵的技藝大賽，堪稱上述寫作手法的另類活用。

話說越王邀請丞相楊少游出城賞春，實則是要與楊少游比賽美女。鄭夫人馬上領(lǐng)會了越王的意圖，將其來信看作是一道戰(zhàn)書，把自己這些妻妾看成是“軍兵”，把比賽看作是紅藍(lán)兩軍對陣，以為即使游戲也須嚴(yán)陣以待：“軍兵雖養(yǎng)之十年，用之在一朝。”下令曾為青樓雙絕的兩妾桂蟾月、狄驚鴻嚴(yán)格操練女樂，以迎戰(zhàn)越王宮中的青樓第三絕色萬玉燕。

在決戰(zhàn)前夕，楊少游不免輕敵：“然青樓絕色只有三人，而今我已得伏龍、鳳雛，何畏項羽之一范增乎？”狄驚鴻也信心滿滿：“吾兩人橫行于關(guān)東七十余州，擅名之妓樂無不聽之，鳴世之美色無不見之，此膝未曾屈也，何可遽讓于玉燕乎？世有傾城傾國之漢宮夫人、為云為雨之楚臺神女，則或有一毫自歉之心，不然，彼玉燕何足憚哉？”桂蟾月則信心不足：“賤妾恐不可敵也。越宮風(fēng)樂，擅于一國；武昌玉燕，鳴于九州。越王殿下既有如此之風(fēng)樂，又有如此之美色，此天下之強(qiáng)敵也。妾等以偏師小卒，紀(jì)律不明，旗鼓不整，恐未及交鋒，便生倒戈之心也。妾等之見笑不足關(guān)念，而只恐貽羞于吾府中也……然則越宮中粉其腮而胭其頰者，無非八公山草木也，有走而已，吾何敢當(dāng)哉？”還嘲笑狄驚鴻說大話：“此以孫、吳而為敵，與賁、育而斗力，非庸將孺子所抗也。況玉燕，即帷幄中張子房也，能決勝于千里之外，何可輕之？今鴻娘徒為趙括之大談，吾見其必敗也。”一時間歷代名將云集，三人不知為何就被比作了異代不同時的伏龍、鳳雛和范增（亂點鴛鴦譜），也不知為何孫子、吳起、孟賁、夏育、趙括就和張良、苻堅并肩戰(zhàn)斗在了一起（關(guān)公戰(zhàn)秦瓊）。美女比賽硝煙四起，八公山上草木皆兵。

好在狄驚鴻“大言未必?zé)o實”，“以一言使越宮奪氣”，自比入?yún)怯握f的諸葛亮和入楚游說的毛遂：“諸葛孔明以片舸入江東，掉三寸之舌，說利害之機(jī)，周公瑾、魯子敬輩惟口呿喘息而不敢吐氣；平原君入楚，所從十九人，皆碌碌無成事，使趙重于九鼎大呂者，非毛先生一人之功乎？”（第十五回《駙馬罰飲金屈卮 圣主恩借翠微宮》）終使楊少游陣營大獲全勝，凱歌而還。然而桂蟾月猶自不服氣，說狄驚鴻上不了真戰(zhàn)場：“鴻娘弓馬之才不可謂不妙，而用于風(fēng)流陣則雖或可稱，置于矢石場則安能馳一步而發(fā)一矢乎？”

作者飽讀中國史書，又熟悉中國小說，了解上述寫作手法，遂把情場當(dāng)作戰(zhàn)場，把賽美當(dāng)作比武，不禁寫得興高采烈，七搭八搭。

而曾經(jīng)的人氣韓劇《我的野蠻女友》，則堪稱“女人捉男人”題材的現(xiàn)代版，也應(yīng)來自于東亞文學(xué)的這一文脈。

No.4　敵人如戀人

其實西方文學(xué)也有視情場如戰(zhàn)場的傳統(tǒng)，奧維德有“每個戀人都是戰(zhàn)士”（Militat omnis amans）的詩句，古希臘神話里的愛神和戰(zhàn)神也正是偷情的一對。塞萬提斯的堂吉訶德也說：“該知道戀愛和打仗同是爭奪：兵不厭詐；戀愛也可以出奇制勝，只要不損害情人的體面。”（《堂吉訶德》第二部第二十一章）普魯斯特則認(rèn)為，情場雖如戰(zhàn)場，法則卻正相反：“愛情和戰(zhàn)爭相反，你越是被打敗，你提的條件就越苛刻、越嚴(yán)厲，如果你還有能力向?qū)Ψ教釛l件的話?！彼€把交際花奧黛特的魅力說成“具有戰(zhàn)爭威力”（《追憶似水年華》第二卷第一部）。

戰(zhàn)爭術(shù)語可用于情場，反之，甜言蜜語也可用于戰(zhàn)場。英國文藝復(fù)興時期劇作家約翰·弗萊徹（John Fletcher）的戲劇《布迪卡》（Bonduca）里，便有一段奇葩發(fā)言，視戰(zhàn)場如情場，把敵人當(dāng)戀人：

卡拉塔克：

我熱愛敵人；我生來是個士兵；

誰要在隊伍中最先挑戰(zhàn)了我，

用利劍逼我這堂堂男兒折腰，

我就成了他的情婦。金發(fā)的海門

也不會給懷春少女帶來更多幸福，

比起讓我嫁給那個讓我受傷的人。

（第一幕第一場）

卡拉塔克是西元初不列顛最杰出的將領(lǐng)之一，其事跡見于塔西佗《編年史》卷十二（他在羅馬史書中名為“卡拉塔庫斯”）。他驍勇善戰(zhàn)，在反抗羅馬人對不列顛的征服中，多次取得了局部或全面的勝利?！坝捎冢?0年）這次抗戰(zhàn)，他的名聲超出了他本國島嶼，傳遍附近各行省，乃至意大利本土也都知道了他的名字。因為這些地方的居民都很想看一看在這樣多年中間敢于同我們的強(qiáng)大威力相抗衡的這個人是怎樣一個人。甚至在羅馬，卡拉塔庫斯的名字都是很有名的?！痹?0年的那次戰(zhàn)役中，卡拉塔克最終戰(zhàn)敗被俘。凱撒讓戰(zhàn)俘們列隊走過被邀來參觀的民眾面前，以夸耀羅馬人的勝利和不列顛人的失敗?！皠e人由于害怕而不光彩地討?zhàn)埩恕５强ɡ焖贡救思炔淮诡^喪氣，更不說一句乞憐的話。他來到座壇面前，便講了這樣的話：‘……這有什么奇怪呢？如果你們想統(tǒng)治整個世界，難道世人會歡迎自己被人奴役么？如果我不作抵抗便投降你們，然后被帶到你們跟前來，那么就不會有很多人知道我的失敗或你們的勝利了。你們懲罰了我之后，這事也就會被人們忘記了。但是如果你們是保留我的性命，我將永遠(yuǎn)會記住你們的寬大?！瘎P撒赦免了他、他的妻子和他的兄弟?！?/p>

在約翰·弗萊徹的《布迪卡》里，卡拉塔克對強(qiáng)大的羅馬敵人尊重乃至熱愛，將自己比作渴望婚姻的懷春少女（海門是古希臘神話中司婚姻之神），且有過之而無不及，于是戰(zhàn)場上的戰(zhàn)敗，遂等同于情場上的屈服。這與奧維德的詩句，《堂吉訶德》的說法，以及《三國演義》《九云夢》等里的表現(xiàn)，形成了鮮明的對照，而與《水滸傳》《西洋記》《穆柯寨》《穆天王》《轅門斬子》等中的情節(jié)，形成了奇妙的呼應(yīng)，后者不僅可以為卡拉塔克的奇葩發(fā)言提供佐證，而且以“女人捉男人”而在趣味性上更勝一籌。（邵毅平）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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