人，可以廢物到什么程度

(資料圖)

李樹的帳篷是橙色的，很鮮艷地扎在一個小小的廢棄停車場里，或者更準(zhǔn)確地說，一個垃圾場里。它被一座一米多高的建筑垃圾堆掩住，周圍是凌亂的磚塊、碎石和雜草。除了那些著急解手的司機(jī)，很少有人走進(jìn)這里。

帳篷前，李樹小心翼翼地貼了個告示：“本人暫時借住在這里，這堆東西是我的家，不值錢也賣不出去，請不要毀壞。如果想讓我搬走，請撥打18xxxxxxxxx。總之借住于此，如有冒犯，非常抱歉，我會離開。”

?李樹

“這堆東西”其實很少，400塊的二手帳篷算是最值錢的資產(chǎn)了，還有兩身已經(jīng)穿到褪色的衣服，一個做飯的小爐子，是他用壞掉的電熱水壺改造的，一個小鋁鍋，一堆從各處淘來的便宜食物。除了一只流浪的白貓偷過一塊豬肉，連小偷也不曾惦記過他。

從去年10月開始，李樹已經(jīng)在這個帳篷里住了200天。在成都，這是他第五個“露營地”，也是待得最久的一處，這個臟亂差的廢棄停車場在他看來，“蠻舒服的”，因為是硬地，不像之前露營過的草地，有潮氣，也沒有人驅(qū)趕（暫時），他在這里從冬天住到了初夏。

我是在一個問答網(wǎng)站上看到李樹的故事的，他當(dāng)時回答了一個問題：人，可以廢物到什么程度？他寫道：“在出租屋躺了三四年，不打工，不出門，不社交，算廢嗎？但我還可以更廢，去年積蓄用完，于是賣掉了所有的家當(dāng)，搭個帳篷繼續(xù)躺。”

朋友把這個帖子轉(zhuǎn)發(fā)給我，彼時我正陷入一種無法擺脫的痛苦和虛無，深感工作的無意義，很長一段時間我寫不出來任何東西，在電腦前枯坐一天，word文檔還是空白一片。我們這群寫字兒的人經(jīng)常指責(zé)大環(huán)境，這沒有錯，但其實無論環(huán)境如何逼仄，做事的人總還是要做事的，還沒有到什么事都做不了的地步，是我自己先垮塌了而已。我以為將從這個帖子里獲得廢物與廢物之間的共鳴，但朋友說：“你看看吧，挺鼓舞人的?！?/p>

李樹的帖子其實很普通，最主要的內(nèi)容是記錄自己每天吃了什么。2018年底辭職后，他沒有再工作過了，半年前，積蓄耗盡，他決定不再租房，以帳篷為家。從出租屋搬走之前，他賣掉可能再也用不上的臺式機(jī)和相機(jī)，有了4500塊的積蓄。為了能“躺”得久一點，他把每天的支出控制在十塊錢左右。晚上他會掐著點兒去附近一個超市搶打折的肉類，六七塊錢能買到一塊兩三百克的肉，品種沒得選，要看當(dāng)天剩下什么。菜在一些團(tuán)購平臺上搶，很便宜，七塊錢就能買一塊豆腐，一把金針菇，一把小米椒，再加一把小蔥。菜和肉的品相都不大好了，但他總能變著法兒搗鼓出不錯的飯菜。他做過土豆雞蛋餅、藿香鯽魚、牛肉菌湯火鍋，甚至做過更復(fù)雜的手搟面和餃子。

從照片上看，他做飯的條件非常差，那個簡陋的爐子需要不斷往里添枯樹枝，不然會滅。面板是一塊薄薄的碎瓷磚。他沒有一把像樣的菜刀，只有一柄7塊錢的小刀。沒有搟面杖，他就用一個保溫杯搟面皮，用飯盒一個一個壓出餃子皮。因為工具不利索，每次做飯都要花兩三個小時，但他還是把菜和配料都切得細(xì)致齊全，蔥姜蒜香菜小米辣齊備，有人看了之后評論，“竟然吃得比我還好?！?/p>

雞蛋炒粉條和開水煮白菜?李樹

我每天追他的更新，好奇一個人在如此貧窮逼仄的境遇中，能為自己周旋出什么樣的生活。他用水不方便，得拎著兩個5L的礦泉水瓶子去旁邊公園打；充電靠兩個大容量的充電寶，一個能頂三天，用完就去一個附近公廁充，他要守在那兒等兩個小時。有一次充電中間他跑去超市買菜，回來路上還在因為搶到一只七塊錢的三黃雞而興奮不已，走回廁所就笑不出來了，一個充電寶被人偷走了，這不啻于命運的沉重一擊，他罵了好多句臟話。

在關(guān)于“廢物”問題的所有回答里，李樹的閱讀量最高的，我漸漸意識到他和別人的區(qū)別。別人大都是頹廢的，痛苦的，帶著點呼救（或撒嬌）的意思，但李樹以一種平靜而認(rèn)真的姿態(tài)在過著這種“廢物”生活。從帖子里時常能感覺到一種大部分人在落魄時無暇顧及的體面，柴火燒過的鍋容易黑，但他的鍋沿總是亮亮的，他會用鋼絲球認(rèn)真地擦。生活垃圾他會仔細(xì)打包帶走，在此前的“露營地”甚至還會清理一下其他游客剩下的垃圾。有太陽天氣好的時候他會擦洗帳篷，拍拍帳篷附近開出的無名小野花。他喜歡吃肉，但買不起鮮肉，只能買解凍的肉吃，有看了帖子的讀者想去給他送點肉和菜，他婉拒了。還有一個賣鐵鍋的廠家從中窺到商機(jī)，找他做試用推廣，給他轉(zhuǎn)了260塊錢，他也沒收。以上種種讓我們編輯部里一位同事懷疑：這個故事是假的吧？他是不是白天在帳篷拍照，晚上回自己家里??？

去公園打水?李樹

今年4月，我從北京飛到了成都，希望能夠驗證這個故事。我想知道這樣一個看上去一無所有的人，究竟仰賴何種心志，才能這樣頹廢又積極地活著？

但尋找他是件極其困難的事情。他不回復(fù)站內(nèi)私信，我也不知道他長什么樣子，年齡多大。我從照片上掌握了他經(jīng)常去的超市，以及帳篷旁邊那堵鄰近一排水杉樹的墻。一開始我樂觀地認(rèn)為在超市附近搜索一個裝滿建筑垃圾的停車場應(yīng)該不難，去了才知道，那周圍是一片巨大的拆遷區(qū)，到處都堆滿了建筑垃圾，那堵我以為很特別的墻其實到處都是，這簡直讓人絕望。

白天我騎著自行車在街上晃悠，晚上我守在超市門口等他來買東西，雖然我不知道他長什么模樣，但尚可靠一雙黑色運動鞋辨認(rèn)，那是他擁有的唯一一雙鞋子——他在帖子里記錄過這雙鞋——有一次洗了沒干，他就赤著腳，穿過草坪和柏油馬路，來了超市。我守了三個晚上，那幾天他沒有更新，我猜測他的經(jīng)濟(jì)狀況是不是進(jìn)一步惡化，連超市打折的肉都買不起了。

待在成都的第四天，我決定再找不到就放棄了。那天下午，我在一片齊膝高的小麥地里跋涉，地頭的一排水杉樹和他的照片有些類似，某個時刻我在小麥地里回頭望，突然發(fā)現(xiàn)遠(yuǎn)遠(yuǎn)的低處空地露出一個橙紅色的尖尖。那是李樹帳篷的尖頂。這是我第一次在現(xiàn)實里看到它，我心中感嘆，幸好他選擇了一個如此鮮艷的顏色，才沒有在一片灰敗的廢墟里錯過它。

?張月

“魚最后一次躍出水面”

李樹29歲，很瘦，戴一副黑框眼鏡，有一雙沉靜的眼。見到我時，正躺在帳篷里曬太陽的他表情有點驚恐，后來他說當(dāng)時以為有人來驅(qū)趕自己。我趕緊表明來意，他松了一口氣，我給他帶了一些吃的，他說可以一起吃頓午飯，他決定做個土豆炒牛肉和西紅柿雞蛋湯。

看帖子的時候很多人可能會覺得這像是一場生存游戲，身處其中才會更真切地意識到這究竟是一種什么難度的生活，以及維持這種生活要付出多么大的心力。成都正午的大太陽炙烤著人，因為溫度太高，我們的手機(jī)過熱自動關(guān)機(jī)了，但沒有地方躲陰涼。他蹲在帳篷前開始洗菜做飯，那把小刀很鈍，切西紅柿?xí)r不斷打滑。加鹽的時候，要仔細(xì)分辨，以免和同樣裝在礦泉水瓶子里的洗衣粉混了。柴火爐很不穩(wěn)定，期間大概熄了五六次。

?張月

李樹看上去已經(jīng)習(xí)慣這些困難，始終從容地蹲在那個不斷冒煙、偶爾噴火的柴火爐前。忙活了將近兩個小時之后，終于可以開飯，這時候他發(fā)現(xiàn)只有一雙筷子，我以為可能得折個樹枝吃飯時，他執(zhí)著地從一堆亂七八糟的東西中翻出了一雙一次性筷子，也許是因為前面的艱難，那個時刻我們倆都特別高興。沒有飯桌，最后他把菜端到了一輛電動車的腳踏板上，我們各自蹲踞一邊開始吃。

他說，有一段時間為了省錢，他一天只吃一頓飯，這頓飯的時間要精準(zhǔn)把握，不能是早上，那樣熬不過一天，也不能是中午，那樣晚上會餓得睡不著覺。只能是在日落時分——白天餓就靠喝水支撐，或者蜷縮在帳篷里躺著——這樣前面不會餓過頭，后面可以安心睡覺。去年剛搬離出租屋時，他稱過一次體重，120斤，后來再也沒有機(jī)會稱，但他感覺應(yīng)該瘦了20斤左右，因為現(xiàn)在可以清晰地摸到肋骨。

因為饑餓，有過一些很窘迫的時刻。他記得有一次自己在手機(jī)上搶了一家新店的秒殺券，六七塊錢就可以吃到一份豆花飯，但份量不大，他沒吃飽，旁邊一桌的大哥點了好幾個菜，其中一份涼拌豬頭肉剩下很多，他不好意思地問：“剩下的能讓我打包嗎？”大哥同意了。還有一次，他問超市的工作人員，那些過期的肉會扔到哪里，他想去撿，對方告訴他會集中銷毀，他心想這真可惜。

也曾被驅(qū)逐過。他的第二處“露營地”是個公園，睡到凌晨兩點的時候，他被工作人員叫起來，說這里不能過夜，請他離開。他收拾東西的時候，三個騎著電瓶車的工作人員就在旁邊看著，四周都是暗的，只有幾道車燈刺眼地打在他身上，回想起來，那是這半年他感覺最難堪的時刻，對方催得急，他來不及拆卸帳篷，只能一把扛起整個帳篷往公園外走去，帳篷頂不停碰到頭上的樹，路燈的光透過枝葉微弱地照進(jìn)來，他就借著那點光，磕磕碰碰的往外走。那天晚上，他實在找不到睡覺的地方了，最后縮在馬路邊上徹夜未眠。

因為用水不方便，他只能一個月洗一次澡，衣服也只能一個月洗一次，他僅有的兩身衣服已經(jīng)不太能分辨出本來的顏色。

秋褲膝蓋磨禿了?李樹

貧窮，以及貧窮必然帶來的麻煩都不罕見，罕見的是主動地選擇這種生活。李樹說，很多網(wǎng)友問他是不是遭遇了重大打擊，才一蹶不振徹底躺平，但他告訴我不是，很多人是身不由己，而他覺得，現(xiàn)在的生活很大程度上是自己的選擇。

2014年，他畢業(yè)于四川一所大專，學(xué)的是發(fā)動機(jī)相關(guān)專業(yè)，此后的工作一直繞著車打轉(zhuǎn)，做過發(fā)動機(jī)檢測師、洗車App的運營、新車市場推廣。2018年底，他在成都一家4S店做市場推廣，這是他的第三份工作，主要負(fù)責(zé)策劃一些促銷活動，寫點廣告文案。我看過他當(dāng)時的照片，穿著黑襯衫，剃著利落的小平頭，形容體面，這份工作他做了將近兩年，但內(nèi)心總隱隱覺得有點痛苦，他是那種內(nèi)向羞澀、不善言辭的人，他的部門經(jīng)常需要和廠家吃飯，飯桌上別人談笑風(fēng)生時，他總是有些訥訥的，飯局上通常要喝酒，他酒量差，喝多一點就難受，次數(shù)多了，他就想著逃避這些飯局，好幾次假裝看不見微信，到家了再發(fā)，“抱歉抱歉，沒注意看微信群。”時間久了，領(lǐng)導(dǎo)對他也有些不滿意，一次小小的口角沖突之后，他提了辭職。

他覺得自己也許應(yīng)該換一個行業(yè)，做一些不是那么依賴于關(guān)系的工作，“那時候我想著自己去學(xué)一門技術(shù)，比如修車什么的，然后自己開個店就挺好?！?/p>

現(xiàn)在想來，那是一段不斷受挫和失望的過程，他想報個培訓(xùn)班，但差點被對方騙了錢，之后想去做修車廠當(dāng)學(xué)徒，但一個月工資只有600塊，還不夠支付每個月的房租。投出去的簡歷，大都沒什么后文，后來他打算自己上網(wǎng)學(xué)，還報名了政府的一個技能培訓(xùn)班，但他很快意識到這并不可行，那太難了，這段自學(xué)生涯沒幾個月就偃旗息鼓。

漸漸地，也就灰了心，在辭去工作一年之后，他開始嘗試寫網(wǎng)文。他是個愛幻想的人，腦子里會出現(xiàn)各種各樣的異世界和人物，這項本領(lǐng)大概來源于幼時，他是留守兒童，父母在工廠的流水線上做編織袋，常年在外打工，他和爺爺奶奶住在鄉(xiāng)村老家。他學(xué)習(xí)成績差，性情內(nèi)向而自卑，朋友也少，唯一的一個玩伴是鄰居家的孩子，住在山坳的另一邊。但在上小學(xué)的時候，那位玩伴因病去世了，那時候李樹還不理解死亡是什么。此后他度過了孤獨的童年，大部分時間只能自己和自己玩，在家里用玉米粒編故事，玉米芯是城墻，玉米粒是士兵，他是將軍。

冬天拍的帳篷外凍成一塊的毛巾?李樹

成年人會逐漸失去某種幻想的能力，但李樹直到現(xiàn)在依然擁有那個幻想的世界，在那個世界里，主人公可以暫停時間，也可以隱身，可以不被現(xiàn)實約束。他后來想，也許那個幻想世界就是他的避風(fēng)港，用來應(yīng)對在現(xiàn)實世界里的每次受挫。他好像從來沒有成功地做成過什么，高考失敗，沒能考上本科，想再復(fù)讀一年，父親囊中羞澀，最后沒能交上8000塊的復(fù)讀費。讀完大專找了工作，發(fā)展平平，他給自己的個性簽名是：平庸。

在尋找工作未果之后，他想把那個世界付諸于筆端。他寫一群擁有不同能力的人在一個島上相遇，一起建立了一個更加平等的、自由的新世界?！澳菚r候是抱有一定的希望的，不說多成功，就說能不能靠這個糊口，不需要出去找工作，只需要呆在家里就行，還想說能靠自己給自己一些好的生活，給家人一些好的生活?！彼f。

一開始很努力，他寫了好幾個月，日更2000字，一共更新了十幾萬字，網(wǎng)文平臺也和他簽了約，但閱讀數(shù)據(jù)始終不怎么好，他想大概是自己筆力不夠，從幻想到文字有一道深淵，不是所有人都能跨越。漸漸地，越寫越?jīng)]勁兒，也開始控制不住自己，總是會分心，刷手機(jī)，打游戲，回過神來，文檔還是空白的，最痛恨自己的時候，他會狠狠地抽自己耳光。

記不清哪一天了，他終于決定放棄，不寫了，不再折磨自己了?；仡^去看那次放棄，李樹覺得，大約是從那個時候起，他接受了自己一事無成的人生，“那是最后一次嘗試，就像一條魚一樣，最后一次躍出水面，然后又落下來了，然后就接受，就不再想著去感受水面之上那些空氣了。”

他也看別人寫的網(wǎng)文，喜愛那些在命運的壓迫下努力掙扎的角色。我問：“你想成為那種人嗎？”他搖搖頭，這世界上有人是強(qiáng)者，有人是勇者，而李樹覺得自己是弱者，沒有什么才華與天賦，也沒有強(qiáng)悍的意志力對抗世界，于是索性放棄了。真的努力對抗過命運嗎？他也不確定，“好像也只是敷衍地掙扎了一下，”他平靜地說，就像打游戲，他被對方壓著打時，總是很快就會投降?！拔抑牢页蔀椴涣四欠N人（強(qiáng)者），不管命運給他們什么樣的打擊，他們都能扛下來，但我承受不了那種壓力，面對大多數(shù)挫折，我想轉(zhuǎn)頭就走，避開它，拋下它，忘記它?！?/p>

他后來再也沒有登錄過那個網(wǎng)文的后臺，也再也沒有投過簡歷。

“我時常感覺到窮，但并不感覺到苦”

羅飛是李樹的初中同學(xué)，現(xiàn)在在成都上班，是一名程序員。他們認(rèn)識十五六年了，是那種很鐵的哥們兒，自從李樹住進(jìn)帳篷之后，羅飛很惦記他的安全，最近去那個廢棄停車場看他，請李樹吃了一頓都是肉的潮汕火鍋。

羅飛請的潮汕火鍋?李樹

羅飛本以為，李樹過了半年的流浪生活，大概會很低落，本想在飯桌上勸李樹找個工作，但意外地發(fā)現(xiàn)，“不說物質(zhì)啊，我就感覺他精神上好像沒有很落魄……他給我講他最近一些生活上的事情，說打個水都要去公園公共廁所之類的，但是感覺他沒有覺得好麻煩，這種日子不好過，他說的是他又省了一筆錢，水和電（都省了），吃的話他也能買下那種打折的很便宜的菜，我就突然覺得這種生活他過得還挺不錯的，然后他也并沒有像別的流浪漢一樣，每天臉上就愁眉苦臉或者面無表情這種，他沒有?！绷_飛把勸他找工作的話又咽了回去。

2020年徹底放棄工作后，李樹在15平米的那間出租屋里躺平了三年，他很少出門，也很少說話，每天在床上躺七八個小時，“有時候躺都躺累了”，他看電視劇，短視頻，天亮天又黑，幾乎感受不到時間的流動和事物的變化，三年疫情，因為不怎么用到健康寶，他只做過屈指可數(shù)的幾次核酸，他甚至不記得小區(qū)有沒有被封控過，那對他來說沒有區(qū)別。

我以為那會是消沉寂滅的三年，但他形容那種放棄之后的感覺，用的詞匯是輕松，內(nèi)心的自我爭斗仿佛終于平息了下來，“真的是輕松，就是不用每天想著起來逼自己去打字，可以光明正大肆無忌憚地想做什么就做什么，耍手機(jī)，打游戲，看視頻，內(nèi)心就好像卸下了一副重?fù)?dān)?！彼杏X到了一種奇異的平靜，“當(dāng)你徹底放下對人生的一些追求，你的心境就慢慢就會變得平靜，然后慢慢就會習(xí)慣這種生活，就感覺很放松，就不再有那些壓力，不再有那種追求，也就不再有那種可望不可及的那些失落?！?/p>

去年積蓄用盡，他要出去住帳篷時，羅飛和另一位朋友陳嵩覺得太危險，他倆想轉(zhuǎn)錢給李樹，讓他能夠繼續(xù)租房。在重慶上班的陳嵩有一間毛坯房，他邀請李樹搬過去住。王嵩自己做貸款相關(guān)的業(yè)務(wù)，說李樹也可以來這邊上班。他倆還提出湊幾萬塊錢，讓李樹做個小生意，就算他倆入股了。好友的這些善意，李樹最后都婉拒了。

他們是很多年的朋友，在羅飛和陳嵩印象里，李樹是那種寡言而善良的朋友，前兩年羅飛生病住院，李樹在醫(yī)院仔細(xì)照顧了他一星期。李樹在出租屋躺平的日子里，手頭很不寬裕 ，陳嵩當(dāng)時生了女兒，李樹買了一千多塊的安全座椅，不聲不響地給陳嵩寄了過去。

李樹告訴我，羅飛成天加班，正在努力攢錢在成都買房結(jié)婚，陳嵩賺錢也不容易，“我會覺得虧欠，我自己這種情況，看不到有什么能幫到他們的，基本上我就不太可能幫到他們，我沒辦法承擔(dān)這種不求回報的饋贈?！?/p>

另外，他也是真的不想上班了。像他這樣出身和能力都普通的人，溫飽之上，通過努力工作改變命運已經(jīng)變成一件越來越虛妄的事情，有朋友曾經(jīng)給他建議，努努十年買個商鋪，然后舒服地躺著吃租子不好嗎？李樹算了算賬，找一份每月五千的工作，十年最多攢個四五十萬，先不說買不買得起商鋪，就算買得起，也要用這十年所承受的壓力來兌換。“對我來說，這10年中間工作中承受的，感覺會更苦，用現(xiàn)在的十年換取未來30年，我感覺這不是一個劃算的買賣。再說我也不知道我能活多久（笑）。”

去年10月，他剛從出租屋搬出來，試圖再給自己一次機(jī)會，找一份二手車檢測的工作。但他拖著行李箱，站在成都一家二手車市場的門口，徘徊猶豫了很久，心中懷著某種不知名的恐懼，他從中午站到了晚上，市場下班，燈全滅了，他也沒有走進(jìn)去，又拖著行李箱離開了。他想，自己也許確實不適合這個人與人交往的社會了。

在躺著的日子里，他換了另外一種方式接觸世界。他喜歡在網(wǎng)站上看世界各地的人生活，尤其愛關(guān)注一些旅游博主，去看世界各地人們的生活。有一位香港博主，總是去危險和奇特的地方游歷，他去過敘利亞，伊拉克，南非槍擊案最多的亞歷山大鎮(zhèn)等等。還一個名叫光哥的博主到世界各地釣魚，尋找食材，他在澳大利亞出海的時候遇到了巨大的鯨魚， 在新西蘭釣真鯛的時候遇到了一種不知名的巨嘴怪魚。有一個叫Primitive Technology的賬號，博主生活在森林里，鉆木取火，用最原始的方式燒磚和蓋房子。對于李樹來講，那些東西填補(bǔ)了他對世界的好奇，“視頻里面那些世界我沒有感受過，我就想去看一下，別人是怎么生活的?！?/p>

在帳篷里躺著?李樹

還有很多時間會用來看新聞，尤其關(guān)注社會時政新聞，看完國內(nèi)的報道，再去看下國外的報道，他很認(rèn)真地告訴我，“我覺得彭博比路透要客觀一些?！彼?jīng)常在問答網(wǎng)站上回答問題，大多和時政汽車相關(guān)，表達(dá)清晰，言之有物。

我們坐在帳篷旁邊，陽光劇烈，他告訴我這小半年雖然缺衣少食、蓬頭垢面，但他的的確確很少感覺苦惱，比起住在出租里，他甚至覺得更輕松了，因為現(xiàn)在連房租的壓力都沒有了，以前還需要每個月交700的房租，辭職前攢下的四萬多塊積蓄大部分都花在了這上面。以后會如何他不知道，但他肯定的是，自己一定不會再租房了。

現(xiàn)在唯一有的，是餓肚子的壓力，這對他說是可以忍受的。比起那些更遠(yuǎn)大的理想，這不會帶來多么大的挫折感?！皩ξ襾碚f我能感受到貧，但并沒有感受到苦?！彼忉屃素毢涂嗟膮^(qū)別，“貧就是我可能沒有錢買更好的東西，生活上要費更多的心力，苦的話是心里很難受，你想要過更好的生活，但是想要的得不到，才會感覺到苦。”

可能努力一點能擁有更好的生活吧，他想，但那實在太累了。他自主地選擇了過這種貧困潦倒、流離失所但毫無壓力的生活，讓我想到了奧威爾在《巴黎倫敦落魄記》里寫的，“有一種感覺在貧困時是極大的安慰，我相信每個生活拮據(jù)過的人都體驗過。知道自己終于真正到了貧困潦倒的地步，會有種如釋重負(fù)的感覺，幾乎感到愉快，你動不動就說什么淪入底層——好了，這就是底層，你到了這里，你受得了，很多焦慮因此而消除?！?/p>

像狗皮膏藥一樣貼在這個世界上

李樹最近有了一個小小的目標(biāo)：一輛二手面包車。成都正在進(jìn)入炎熱的夏天，每天氣溫都在30度以上，帳篷里的溫度已經(jīng)有些燙人，李樹常常在早上八九點被曬醒。

他想有了面包車，就可以睡在里面，沒錢的時候還可以跑兩單貨拉拉。他仔細(xì)算過，一個品相還行的二手面包車大約需要兩萬塊錢，他不想長期工作，只想打點零工，唯一的選擇變成了：送外賣。他看很多努力的外賣員能月入過萬，想自己拼命跑兩月，就可以在面包車?yán)锾芍恕?/p>

他用網(wǎng)貸分期買了一輛二手電動車，花了700塊。他選擇了最松散的眾包騎手，這樣早上不用去站點開會，跑和不跑自己都能掌控。

凌晨送外賣?李樹

4月中旬，我跟著他送了一天外賣。我意識到，月入過萬對他來說可能是件遙不可及的事情。騎手一旦超時，騎手的運費會被扣掉40%～60%，但他是那種慢悠悠的個性，許多騎手都會闖紅燈、逆行、搶道，他則會在路口靜靜等紅燈變綠。

有一單距離超時還有三分鐘時，我們距離目的地還有五百米，我有點著急，在電動車后座上踮起身子尋找那家蛋糕店的牌子，找到之后趕緊指給他看，他點點頭，險之又險的，那單最后距離超時只差50秒。

看著那個慢吞吞的背影，我想，全然放棄也許需要更大的勇氣，我們這些痛恨工作又恐懼失去工作的人，大概永遠(yuǎn)沒有勇氣離開這個系統(tǒng)，連送個外賣，都不由自主地要做力爭上游的那一個。

有一單我們上了一座山，路上都是綠的，這種單運費不太高，7公里20塊錢，回程會空跑，很多騎手不愿意接，但李樹說，如果不考慮運費的話，他很喜歡跑這種兩邊都是植物的山路，他把餐交給那位在湖邊釣魚顧客之后，我們喝了點水，看了一小會兒那些在大湖邊愜意釣魚的人們。

他告訴我，他看到的大部分騎手都是跑著的，但他都是走著，和他的人生選擇一樣，他害怕陷入那種急躁的、充滿壓力的狀態(tài)中，于是經(jīng)常超時，別人跑一天賺將近300塊，他跑一天只能賺小200塊，用時還比別人久。我在成都的時候，看著他接受了一次超時培訓(xùn)，二三十個騎手在一個房間里，培訓(xùn)的老師其實沒什么好方法，他建議大家要么少接一點單，要么跑快一點，“我知道你們會逆行，會超速，會闖紅燈，”老師頓了頓，“但你們還是要注意安全?！?/p>

他始終沒法成為那種奮發(fā)向上的人，發(fā)現(xiàn)月入過萬的理想很難實現(xiàn)之后，躺在帳篷里的時間又多了起來，下雨的時候運費很高，但他決定不跑了，天氣舒爽，適合躺著。他蒸了個香草鴨，飯后，還泡了一杯紅茶。

李樹也清楚，這種他費盡心力想要維持的生活是脆弱的。他騎電動車開得慢的另一個原因是，他也害怕自己受傷，進(jìn)一次醫(yī)院也許就會打破他勉力維持的收支平衡。更不用說那些必然會到來的遠(yuǎn)憂：父母逐漸衰老，自己總有一天也會老去，到時候要怎么辦？

這些問題他解決不了，只好盡量不去觸及，他已經(jīng)好幾年沒有回家，父母早年在外打工，和父母關(guān)系都很疏離，只有一個小九歲的妹妹經(jīng)常聯(lián)系，家人都不知道他現(xiàn)在的處境。他幾天才登錄一次微信，當(dāng)然，除了陳嵩和羅飛，也沒什么別人聯(lián)系他。陳嵩是那種珍貴的朋友，怕李樹斷絕所有的社會連接，經(jīng)常給他打電話，一聊就是一個小時。

在與社會切斷聯(lián)系的幾年里，只有一次，他明確地感到了孤獨。有一次上午送外賣，在一個T字路口右轉(zhuǎn)時，他被一輛小轎車撞飛了。幸好車速不快，他沒受什么傷，但外賣箱里的菜和飯灑了一地，飯盒滾得很遠(yuǎn)。對面的男車主打了好幾個電話，但李樹不知道該給誰打電話，親人不知道他在流浪，僅有的兩個朋友都在上班，他有些茫然地站在那個路口的中央，一輛輛車從他兩旁流過、開走，他漫無目的地滑著手機(jī)，但自己也不知道想用手機(jī)干什么。

送外賣被撞飛?李樹

他想起新冠剛放開時，即使很少和人接觸，他也依然感染了，他躺在帳篷里發(fā)高燒，沒有藥，疼得幾乎要死過去，他當(dāng)時想，如果真死在這里，可能直到尸體發(fā)臭，也不會有人發(fā)現(xiàn)他。

他放棄了對所謂成功和成就的追求，他想自己這樣的人生既沒有意義，也沒有價值，但每次想到死亡，他還是會感到心悸，會有無法呼吸的感覺。一切都煙消云散，歸于虛無，別人追求過，總會留下些什么，而自己能留下什么呢？

他把自己拍的記錄生活的視頻傳到網(wǎng)絡(luò)上。他認(rèn)真做菜，記錄下自己的每一頓飯。他拍下了今年冬天成都唯一的一場雪，薄薄的，只下了一個小時，他想自己能看到真幸運，幸虧在戶外。他還在路上拍過一個收破爛的大爺，守著三輪車在認(rèn)真看書，書名是2017年國家司法考試眾合法條集群。

路邊讀《2017年國家司法考試眾合法條集群》的大爺?李樹

他也會記錄那些窘迫的時刻，他赤著腳去超市買東西的時候，他寫，“瓷磚最涼，瀝青最熱，草地質(zhì)感最佳，能夠讓人收束腳步，專注當(dāng)下?！鄙踔猎谀谴我顾薰珗@被驅(qū)逐時，他還讓保安大爺給他拍了一張扛著帳篷的照片，就是有點拍糊了。

保安大爺拍的李樹扛帳篷 ?李樹

但他的記錄很少剪輯和加工，也沒有音樂，只是很粗糙地放在那里，像一種存檔。有時候他會失去一些視頻，為了分?jǐn)傦L(fēng)險，他會上傳到好幾個視頻App，這樣不會被完全刪除，他說：“我就想像狗皮膏藥一樣貼在這個世界上，或者說像廁所里的噴漆廣告一樣，長久地留存在網(wǎng)絡(luò)上，想留下怎么擦也擦不掉的印記 。”

活著，就是他留下的唯一的痕跡了?！昂芏嗳擞X得可能活成這樣也沒什么意思，但我覺得只要有意識，我就想一直活下去，哪怕我是植物人，我也想一直活下去。”

寫到最后的時候，我又給他打了一個電話，詢問近況，他告訴我一個“噩耗”，那個經(jīng)常去的超市清倉關(guān)門了，再也買不到那么便宜的肉了。

最近跑外賣（3119元）加上帖子的打賞（1180元），他一共賺了4299元，但妹妹要報一個專升本的培訓(xùn)班，因為是他支持報的，學(xué)費要2800，他給轉(zhuǎn)了3000塊，跑外賣的錢，算是歸零了。

他選擇的這條道路就是如此地飄搖不定，就像今年三月那個暴風(fēng)雨的夜晚，他躺在帳篷里，雨滴重重砸在帳篷上，他躺在帳篷里想，如果破了，自己買不起第二個帳篷，也許就要去睡橋洞了，但幸好，帳篷安然無恙。這頂帳篷還能保護(hù)他多久，這種生活還能維系多久，他也不確定，但無論如何，現(xiàn)在還有1299元的積蓄，電話那邊的他聽上去并不太苦惱，對他來說，生活很難更差了，目前唯一的遺憾是，“面包車計劃可能還要再等等了?！?/p>

作者 | 張月 出品 | 騰訊新聞 谷雨工作室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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